2018年05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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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版:韩江水

我的母亲

  ■陈素钻

  母亲老实本分,为人单纯,处事简单,没有心机。

  母亲出生在暹罗,九岁时遇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随外公外婆一起回潮汕。外公一家是潮阳当地望族,1905年创办的侨批局商号“刘喜合”久负盛名,在潮汕和东南亚有分号53处,鼎盛一时,富甲一方。外公去世时我大概五岁,没有留下记忆的痕迹。外婆(我们称刘婆)在我们家住过半年时光,我刚好上初一下学期,印象很深。刘婆是一位温文尔雅很有涵养的老太太,言语和声细语,肤色白皙,待人接物礼节周到。虽说回国后一家遭遇颠沛流离,仍不减气质高雅,不失大家风范。一身干净利索的衣裳穿上身站起来就是满满的精气神,有这样的母亲教育出来的女儿一定不差。也确实如此,母亲一生老实本分,对待四亲六戚没有红过脸,纵然有些小矛小盾,也一直没有记仇没往心里去。

  母亲高小文化,写得一手好字。记得小时候观察到父亲在春秋两季开学前都忙得不可开交,主要业务是油漆学校的黑板,粉刷几所学校教室的墙壁,记录下很多数字。母亲帮忙算数,手工计算面积,按单价汇总钱额,然后用红蓝两种复写纸记录在一些单据上。母亲算数速度极快,书写流畅,极少纰漏差错,看着就是享受。我们兄弟姐妹上学前都没有读过幼儿园,我上小学一年级前的一个星期,母亲专门教我写字。写的内容是“棉城镇第八小学,陈素鑽”,名字中的“鑽”是繁体字,学习起来异常艰难。母亲说学写字,一是握笔姿势要正确,坐姿端正。二是要先练好笔画顺序,注意字体结构布局安排。就是这个“鑽”字,我足足练了百来十遍,总是写不好,要写出方格,母亲说不急不急,基本功练扎实了,勤加练习用心体会总有写得好的时候。我的字书写不赖总体上得益于母亲的教导。读小学四年级时,母亲去广州大姨家小住,我写了一封信寄过去,大意是写思念妈妈和母爱的内容。大姨父夸我写得好,后来母亲也表扬了我,还指出两处瑕疵,第一是格式有不对的地方,二是称呼长辈记得要用“您”字。

  母亲有看书读报的好习惯,我家是《羊城晚报》的忠实读者,这份报纸母亲订阅至少有30年。母亲读报很仔细,对国家时政大事和时尚潮流如数家珍,每次回桃园陪她聊天,有时能说上大半小时报刊上的新内容,遇见一些她认为的好词好句还要及时摘录在笔记本上,她书写明代诗人钱福的《明日歌》,整幅字字体俊秀,“水”字结构端庄,最后两笔撇捺调低位置,增强字的稳定性和动感,让人看着舒服;“东”字调皮,第三笔竖钩深探,最后的点演化为短捺,率性而为。母亲说过字是有生命力的,越是笔画少的字越难写好,需要勤加揣摩。

  母亲出身大户人家,长相雍容富态,喜饮食,熟悉四时食材和美味调和。如果不是因为外公一家时局所限家道变故,让母亲负责一档饭庄,保不齐就是潮汕版的董竹君和锦江饭店。母亲最喜欢的一道菜是潮汕白灼血蛤,也把这道菜推向极致。每年春节前后是血蛤的肥美季节,个头有半个功夫茶杯大的为上品,把壳上的泥土洗刷干净露出海浪状的纹路,那是大海深处的印记。起锅烧水,温度要求是蟹目水,用这种水烫血蛤,待血蛤意欲开口之际说时迟那时快飞快捞起,扒开血蛤可见血色的分泌物,蘸上绝配的“三渗酱”,入口酥甜鲜美,可以把整个舌头都一起吞下去。母亲判断这道菜成功与否有四个标准,一是选料要上乘,二是水温控制要掐算精准,三是剥开血蛤一定要血流成河、肉质要和硬壳顺畅分离,四是绝配的专属蘸料不可或缺。过熟的血蛤血水消失,肉质瘪涩,嚼之无味。不喜欢血蛤的称这道菜为变态料理,因为吃的时候必定唇舌鲜血淋漓,着实恐怖;趋之若鹜的吃客评价为“血色诱惑,性感尤物”。我倒认为潮汕白灼血蛤可能会勾起人们对早期人类茹毛饮血的远古记忆,有潮水的地方就有潮汕人,有潮汕人的地方就有人爱吃血蛤。总之按照母亲的说法,没有尝过这道菜的美味你不是一枚高端吃货。

  母亲四十多岁时发现患糖尿病,由于胃口一直超级好,所有的控制饮食宣教通通失效,教科书上讲的那些需要忌口、控制的食材都是她的心头肉。好在母亲心宽体胖,对待疾病处之泰然,拜托长期足量注射胰岛素,母亲得以拥有良好的生活质量。有一天下班路过平原市场,挑了两斤上等无核鸡心黄皮果,黄皮甜而微酸适口、汁液丰富带有香味,色香味俱佳,可以媲美荔枝,是母亲喜爱的水果。晚上我们一家一起吃黄皮,母亲吃得最快,三岁多的女儿最慢,女儿伸出肉墩墩的小手,说我来分发水果,这个最大的给奶奶吃,剩下的这个就是我的了!逗得母亲欢快地笑起来,双眼眯成一线,夸奖孙女乖巧伶俐。回想起来,这场景大致就是我心目中的天伦之乐。

  晚年的母亲得到一众家人最好的照护,可以称得上颐养天年。一个月前开始没胃口了,没有向我提起住院治疗,我隐约知道母亲大限将至。生命中的最后十二天,母亲仅靠米汤和水维持,今年母亲节前一天的清晨,母亲安详地离开了我们。生命的尽头,没有病痛,子孙绕膝,如秋叶般静美,这是母亲的福报,也是我们作为子女最大的欣慰。

  告别母亲的当夜,一躺床上睡着就看见母亲微笑着向我走来。老舍先生说过: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多少还可以有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花瓶里,虽然还有香有色,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痛乎悲哉!两年来,姑妈、母亲相继见背,多想再次听见她们叫我的名字那句专属的“赞啊”,可惜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听到这一声声亲切的呼唤了。

2018-05-31 1 1 汕头日报 c23975.htm 1 我的母亲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