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顿缅甸一顿暹”，是一句饥荒年在澄海樟林一带流传的俗语。缅甸和暹罗（泰国）都是优质大米产地，樟林港曾大批量从这两地进口优质大米。一日三顿饭都有白米饭吃，在灾年是神仙才有的日子。可这句话用潮汕方言说出来，其义就不同了，变成了两顿“免等”一顿“徜”。缅甸与免等谐音，暹与徜谐音。免等就是等都不用等，徜就是到处寻觅，能否弄到下锅的米得碰运气。

　　澄海缺粮，米贵如珠。《澄海县志》言：“耕三渔七”，“地窄人稠，田地甚少，所产米谷不敷民食”。再加上沿海常遭飓风海潮盐咸侵袭，自然灾害频仍，民生一直为粮食问题所困扰。

　　随便打开一部地方史志，都能找到米荒的记载：嘉庆末年，潮州米荒，澄海知县尹佩绅到樟林港动员商家船户往厦门、台湾贩米平粜。在两三个月之间，闽粤两省的青头船、红头船停满了樟林、东陇码头，关口登记入口米船多达118号。1853年，韩江决堤，经5年方能合口，九造失收，米荒历数年才缓解。祸不单行的是1943年，日寇入侵，且发生特大旱灾，农田颗粒无收，米价腾贵，“斗米五百元”成了历史上米价之最，海面受到封锁，洋米运不进来，饿殍遍野，瘟疫蔓延……

　　从海外贩运大米以解燃眉之急，民间始于何时何地，不得而知，但官方应该是从清初开始的。据《清史稿》载，康熙对礼部官员说：“暹罗米甚丰足，若运米赴福建、广东、宁波三处各十万石贸易，有裨地方，免其税。”礼部官员遂和暹罗使臣议定“年运三十万石”。这一年是康熙六十一年，是中国官方大批量进口暹罗大米的最早贸易记载。

　　“年运三十万石”对于时艰来说确是杯水车薪，但这一开端，却为潮商带来了历史性机遇。当时，暹罗大米一担仅卖二三钱银子，而中国正常米价一担要七八钱银子。商人无利不起早，运销大米的高额利润，一下子拉动了东南亚曼谷、西贡、仰光三大米市，激活了暹罗至樟林的海上通道。原来“办洋船”的潮商是非法下南洋，而今变成了合法经营；原来从东南亚开来的木帆船只能偷偷靠岸，而今准许运米的外国商船在中国上牌照，自由出入。不仅如此，朝廷还给米业大亨授予花翎顶戴，封官赐爵。经年累月，潮汕大地一批“大夫第”“郎中第”“儒林第”应声而起。

　　米，让红头船货运忙碌起来，让潮商的地位突显起来；米，让樟林埠热闹起来，让澄海县的经济跃居潮州八县之首。

　　说到大米必然绕不开陈慈黉，绕不开黉利家族。

　　陈焕荣就是千千万万“办洋船”贩运大米的一分子。1851年，他突然就不当红头船主了，上岸到刚刚被英国人占领并宣布为自由港的香港，创办了第一家食货店——乾泰隆行，经营的货物仍以大米为大宗。

　　二十年后，一直陪在他身旁，已经熟谙商道的儿子陈慈黉赴暹罗另辟蹊径，在吞武里开创陈黉利行，开启了以碾米火砻为龙头，集加工、运销于一体的大型货贸体系。

　　又过了三十年，陈氏第三代掌门人陈立梅已经成为暹罗米业的“梅座山”，隆兴利、乾利栈、乾兴隆、乾兴利、乾利5家大火砻共有7台碾米机，每天加工能力达到1000多吨。暹米、安南米、缅甸米营销香港、汕头、上海、新加坡、马来、印尼、文莱诸多港埠。而到了第四代掌门人陈守明，开办的黉利栈银行撑起了家族资本的大厦，黉利家族一跃而居泰华八大财团之首。

　　米，让黉利家族发达起来，让陈氏在家乡前美村兴建的豪宅一座座屹立起来！

　　同族又同宗，这些年我一次次拜访黉利族亲。有一次，谈到我们祖上的交情，我讲了一段往事：我的祖父小时候经常随他在黉利当管家的祖父进出“退一步斋”，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抽烟、喝茶，习惯于吃夜宵。这下可好，到了儿女成群、物资匮乏的年代，这些习惯就是改不掉。晚饭后，他总得瞒着我祖母，悄悄在米缸里抓一把米，待到夜深了，用煮茶的炉子煮上一碗粥。没这碗粥落肚就整夜睡不着……我讲的时候心头涌上的是断粮岁月的辛酸，但对于黉利来说，米，铺天盖地，不仅是车载斗量，简直就是山高水长。

　　我首次到香港时专门去了趟文咸西街。站在黄昏里，努力把眼前的辉煌推得远远的，就像是将一张彩色照淡化成黑白照，竭力模拟一百多年前的沧桑。一条同历史一样悠长的商业街，一家同香港一样古老的南北行——乾泰隆，一扇旧式的闸只门，行内古色古香的陈设，有桑枝桌椅、香案、镜屏、精致的紫砂工夫茶具……还有起落货的码头，设在西环一带的货栈。灯笼，大门口一对陈氏红灯笼，“忠顺世家”分外耀眼；对联，“乾坤浩荡财源远，泰岱峥嵘气象隆”，这一对从清代传下来的冠首联仍是年年换新桃又年年不改旧符。灯笼对联报吉祥，呈现的是一种自信、富裕、喜庆的景象。

　　“开市罗——”早上九点钟，是乾泰隆行自古以来一成不变的米市开盘仪式，随着这一声长唱，米价木牌挂了上来，开启的却是全港当天米市贸易的行情。

　　我回过神来，发现周遭是华灯初上，漫长的一段繁华街道，尽头处是一家米店，一个“米”字顶天立地。

　　米贵如珠，米大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