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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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版:韩江水

把岛泡咸

林那北

  林那北 李德鹏 摄

  作家档案

  林那北:《中篇小说选刊》社长,福建省作协副主席。已出版长篇小说《锦衣玉食》、长篇散文《宣传队运动队》等25部著作及9卷本《林那北文集》。部分作品入选多种权威年选。

  

  往前走几步,就到了海里。从地图上看,它的形状像一只顽皮的毛毛虫,或者像闷葫芦,嘴朝着陆地,屁股翘向更广阔的海,人们给它取了名字,叫南澳。“澳”是什么意思呢?是海边弯曲可以停船的地方。从八千年前潮汕一带最早有古人类开始捕捞海产开始,究竟有多少船只在这里停泊避风过?无法计算。

  如果一字排开,全岛99.2公里漫长的海岸线肯定可以织出一个丰满的船世界,扁舟、汕板、福船再至于今天的远洋巨轮,南澳岛见过的船比人吃过的米都多。船带来的故事更多,一波波、一茬茬,朝代更迭,日起月落,无数悲欢离合随着潮水涌来再退去,入骨的欣喜或疼痛却留在岸边的岩石上了。

  740多年前那个阳光乍烈的初夏,大宋王室的船队鱼贯驶来时,那群被气势如虹的元蒙大军追杀得宛若惊弓之岛的赵氏子弟,他们看进眼里的南澳岛是什么模样的?临安失守,福州重新登基也性命堪忧,年轻的杨淑妃在众遗臣的拥簇下只能携两个幼子继续南逃,逃到厦门后二子分两路,一路走了陆地,另一路坐上了船,目的地都是南澳——先在此汇合,再谋下一步。

  但终于抵达的却是陆上的这一支,而海上的阴差阳错,登陆的地点是岛对岸的饶平宣化都东南海滨,原本也归属南澳管辖的红螺山。

  在福州登基的哥哥赵昰那年7岁,弟弟卫王赵昺不过4岁。让一个4岁的孩子在长途跋涉之后,爬上孤悬海中的岛屿还能保持好心情是困难的。陪同在侧的左丞相陆秀夫才思清丽、文采卓越,但他似乎也没留下关于这个岛的只言片语。他也累了?还是朝夕忙着护君王无暇顾及?没有淡水,士兵在离海十余米处奇迹般打出三口井,分别是供卫王、大臣和将士兵马饮用的“龙井”“虎井”和“马井”。井至今犹存,宋氏江山却早已灰飞烟灭。

  陆秀夫的许多画像都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消瘦、长须、驼背,一副油灯将灭的枯萎状。事实上那时他刚刚四十出头,是男人正鼎盛的年纪。然而在末世飘摇的风雨中,王朝大厦正嘎嘎歪斜崩塌,一个忧国忧民的忠臣,耗尽全部心力试图扶住,却一天天回天无力,以至于心力交瘁,他瘦是可能的,老大约也随之而至。士兵正忙着开挖水井时,望着苍茫的海天,某一瞬这个书生有没幻想过从此让惊鸟般嬴弱的王室老小在这座孤岛上苟存性命安歇下来?可是15天后,在元兵铁流般压来之际,还是得走。船离了岸继续向南,向越来越凶险莫测的未来驰去。叫天不应啊,日子一天天局促逼仄起来,两年后路路断绝,连一丝侥幸都不再残留,他只好背起年幼的小皇帝怆然投向大海,以冲天四溅的浪花为宋王朝划下悲壮的句号。

  然后元朝掠过,明又覆灭,清再兴起,岛在一如既往的潮起潮落中一年年重复着春去秋来。无论世事如何更迭,岸从来没有闲过。因为介于闽粤之间,东距高雄160海里,北距厦门97海里,南距香港180海里,越来越兴盛的海上贸易让扼守在交通要道上的这个岛成为越来越重要的海上互市之地和军事要塞:下西洋的福船和万邦来朝的贡船逶迤而过;倭寇兴盛时,福建总兵戚继光与广东总兵俞大猷所率大军威武上岛,大举获胜过;与降清的父亲郑芝龙决裂,年少气盛的郑成功乘船驰来过,并在岛上父亲曾任职过的总兵府门外竖起义旗,招兵买马矢志抗清……

  在此训练水师时,郑成功水军也挖过一口井,井也在,像一只圆瞪的眼睛定定望着这世相庞杂纷乱的人世间。

  我来南澳岛是在2019年秋天,不再坐船,5年前通车的长达11公里的南澳大桥已经从陆地架进岛。阳光澄静,从海面来的风却非常猛烈,把山头上高大精白的大风车吹得团团转。一问才知道这是亚洲最大的海岛风电场,列队成行的风车宛若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有着惊人的能量,总装机容量高达20万千瓦。

  坐在架设于海面上的渔家菜馆吃活蹦乱跳新打捞上来的海鲜,一边听当地人说起岛的种种传奇,一种异样的感受迭宕起落。背着宋幼帝跳海的陆秀夫最后的归宿就在岛上,衣冠冢而已,在他赴海几年后由拿元朝俸禄的枢密院副兼潮州路总管丁聚所建,在岛东面的青澳山上,墓地背南朝北。几百米之外就是如今被誉为“东方夏威夷”的青澳湾海滩浴场,盛夏时细软的沙滩上有无数健康蓬勃的男女在嬉浪逐水。忠义之士,其风骨甚至可以赢得对手的尊重,这多少让人欣慰。

  陆秀夫护送赵昺从南澳岛离去时,曾把大量无法带走的金银财宝埋在地下了,这个说法已经盛传几百年。埋哪里?不知道,似乎就在当年他们栖身住过的那座石头房附近一堆硕大巨石中。房子已塌,遗址在,几十米外的巨石堆也在,上面的石刻据说就是当年留下的,那时他们还天真地幻想有回头寻宝的一天。刻着什么?是35个玄奥莫测的字,传说是字谜,只有破解上面的意思,才能打开宝藏,可是七百多年风吹雨打下,字迹早已斑驳模糊难以辨识,而谜底却深藏于葬身海底的陆秀夫和赵昺心底。

  另一处藏宝地倒是有清晰的寻宝秘诀:“吾道向南北,东西藏地壳,水涨淹不着,水涸淹三尺。”另一条秘诀则有些雷同:“水涨淹不着,水涸淹三尺,箭三枝,银三碟,金十八坛。”传说它们都是曾据岛为王的明朝大海寇吴平留下的。谁懂?谁都不懂,于是那些富可敌国的财宝仍然覆在岛下,谜一样融在风中和涛声里。

  那天离去时,从壮丽的南澳大桥往下看,看到岛在天地间的从容与肃穆。正是中午,阳光如水,柔软地把岛上的一切覆盖,而淡蓝色的海水则雍容华贵地把它托在怀里。有一瞬想打听岛最初究竟成形于何时,中生代白垩纪时期?泥盆纪或石炭纪期?再问问“沉汴京浮南澳”的民间传说是否可信?转念又觉得不必了。

  面积仅仅一百平方公里多点,与大陆的距离也不过9.3公里,作为岛,它因此拥有一份别处没有的骄傲。泡在海里,是一种选择吧。高天流云,海正扬波,每天可以吞咽那么多船带来的秘密,又目送那么多船带走的希冀,多么好。

  不知道有一天它会不会被泡咸,泡得更风格迥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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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23 林那北 1 1 汕头日报 c64479.htm 1 把岛泡咸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