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又来了，还是穿那件灰色西装，因为不合身，衬得他身形越发瘦小。我以为他又来蹭茶喝，不料他一开口，说是要出书了，请我写个序。我大吃一惊，但没有表露出来。老杨对家乡的风物掌故、乡俗民情、方言俚语知之甚多，在写作上慢慢地找到了适合自己的题材与风格，文章虽短小，却隔三岔五地在地方报刊发表出来。但在我的认知里，老杨是一名读者，而不是作者。我写作也有几十年了，读者无数，其中包括老杨。用现代语言称，老杨是位骨灰级粉丝。记得初次见面，他说他刚从工厂退休，无事做想学写作，递给我一摞稿子。写什么我给忘了，但他闲聊时讲了一则趣闻却成了我创作一篇小说的灵感。
我的家乡澄海是全世界闻名的玩具生产基地，每天都有不少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各色人种都有。某日，一家玩具厂家接待了一个日本商人。一开始，宾主双方还挺融洽，生意谈完了，主人就请日本客人吃卤鹅肉，喝洋酒，边喝酒边聊天，不经意间就提到了上世纪30年代发生在脚下这片土地上的那一段不愉快的历史，宾主双方就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送客人到宾馆后，主人临走时突发奇想，故作热情地为客人放了一盘光碟——故事片《地雷战》。可想而知，这个日本人杵在客房独享这部影片是何等的滋味！第二天一早，当主人到宾馆请客人共进早餐时，日本客人已经不辞而别了。
不久，我因工作关系，接待了几位来自香港的大学教授，陪他们到樟林古港、陈慈黉故居等几处与海外交通贸易史有关的地方参观。刚好其中有一位日本人。他的言谈举止虽然很文雅，但仍然给我讨厌的感觉，尤其是那种不经意间表现出来的倨傲和优越感。在参观“饶村”的时候，从“抱朴斋”前经过，他对这座小巧玲珑的潮汕建筑产生浓厚兴趣，显得特别激动，话又特别多。我灵机一动，给他讲了一个几十年前发生在这座小宅第的故事——“抱朴斋”的故事，他听后激动得满脸通红，对着“抱朴斋”接连来了3个90度的大鞠躬。送走了客人，我心潮难平。看《地雷战》与谒“抱朴斋”的两个日本人一直在我面前“打架”，成了我笔下的“人物”。
与我的大部分作品一样，《抱朴斋》写的是发生在我家乡“饶村”的故事，体现的是潮人的善良与智慧。在面对强敌，面对死亡的时候，他们总能够审时度势，处乱不惊。他们总能够以柔克刚，以静制动，后发制人。
小说发表于《广州文艺》，后被《中篇小说选刊》选载。收到样刊那天，刚好老杨来了。我跟他开玩笑，说他讲的趣闻是这篇小说的点火器。他激动不已，拿了样刊复印了好几份。第二天一早，他打来电话，话语有点沮丧，说他把小说读了好几遍，怎么没读到那个趣闻呢？我笑答：点火器只负责点火，大火燃烧起来了，谁还能找到那点火苗？他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会，噢噢了几声，回了句“还有这说法”。
老杨又一次让我感动，是我的长篇小说《针路图》出版后不久，他抱着几乎被他翻烂了的书来找我，说书中还有几处地方他没办法找到。原来，他是把小说当作导游图，书中所述之处，他一一标注，一一踏访。居然花了近两个月，骑单车跑遍了汕头、澄海、南澳，还有“饶村”。看来，他是真的按照《针路图》的指向，走进小说里去了。明清时期，闽粤沿海海禁森严。敢为天下先的潮人，凭借着樟林港，凭借着“红头船”，竟然冲破重重封锁，打通了一条与东南亚各国通商贸易的海上通道。为了逃避官船缉掠，船上树了3根大桅杆，挂上12领篷席，顺风疾驶，兵船难以企及。到了清初，又抓住清政府急需粮食以解江浙闽粤一带灾荒之契机，从暹罗等地贩运大量大米回国救灾，不仅获得了进出口权，还受到减税礼遇，有重大贡献者，还被朝廷授予顶戴花翎。“下南洋”通道的合法化，带动了大规模的过番潮。《针路图》以此为背景，洋洋46万言，将汕头开埠前后近百年的发展史铺陈开来。小说披露了外国列强对汕头的纷争掠夺，日军侵华，汕头“沦陷”，日本人在汕头制造的一系列争端，一连串事件，犯下一桩桩罪行作文学的记录。小说讴歌了潮人潮商在国难当头、经济崩溃、民不聊生的情况下，坚定不移地开展对敌斗争，大智大勇，出奇制胜。老杨说，为了亲历书中景物，他专门在汕头一家酒店住了7天，详细游览了小公园、“四永一升平”，还把外国人当年设在汕头的领事馆都看了个遍。
我既感动又佩服，就调侃他说，小说还写到了日本、暹罗（泰国），你没打算飞过去看看？他听了一脸憨笑。不料，两个月后，老杨又来了，进门一句“巴提雅的女人全是男的”，把我吓了一跳。老杨果然去了泰国！临走时他又留下一句：“小日本就不去了，太坏！”
老杨是太把小说当真了。有一次，他说要请我到他家吃蚝饭。我问为什么。他说，读我文章，有一段写到在渔村吃蚝饭，他就按照文中所述，依样画葫芦，把蚝饭做成了，却一点也不好吃！言语中有点抱怨，有点“罚贼食蚝烙”的味道。我笑答，人家用《红楼梦》的菜谱，就能做成一大菜系，是你的厨艺不行，别赖他人！他笑了，说反正我欠他一顿蚝饭，亲手做的蚝饭。
写作看起来是很自我的行为，但作品一旦发表出来，受众万千，就是一种社会现象。有读者，写作才有价值。一个人，能静下心来好好读书的时间其实不多，能像老杨这样读进书里去的读者不多。作者读者，相随同行，文学才有美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