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让土地充满灵性，就像女人让家温润起来；江水最美好的姿态是转弯处，又像女人的曲线风姿曼妙。韩江水缓慢而又滔滔不绝地从澄海境内经过的时候，恰恰扭一扭柳腰，转了个弯，这一江的水就活泛了，春天草木摇曳，秋天落英缤纷。

　　每一条河流的水都不一样，这江流的声音也必定不同。这念头最初来自于黄河。许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黄河，激动地捧喝了几口混浊的黄河水，尝到黄河的味道，也聆听到黄河的声音。在西安“半坡遗址”，我看到了古人用黄泥土做的原始陶器，在开封的清明上河园，我目睹“大宋”的光影，领略那款款落落的盛世京华风范。走在宋街上，差点走进宋朝时光，却被一道熟悉的河流拉了回来。人在旅途，思维特别活跃。面对汴河，眼前浮现的却是自己家乡的韩江。我把汴河当作韩江的参照物，遥想着韩江在大宋时代的模样。离开开封时，我从琳琅满目的仿古艺术陶瓷展销会上带走了一只30寸钧窑窑变云山瓣口梅瓶，几十年来一直视为宝物，因了那紫色斑斓的云山纹，因了那亭亭玉立的形态，更因了那一份温润厚重，古意幽深。

　　其实，我跟陶瓷的亲缘，是结在那曾经的博物馆工作经历上。1985年5月，我有幸成为有着“古陶瓷鉴定泰斗”之称的南京博物院张浦生教授的学生。张老当年正年富力强，才思敏锐，颇为幽默的开场白把我们的学习情绪调动起来。“《圣经》说，人是泥做的。如是，人类和陶瓷就是亲兄弟了。”在一片笑声中，他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沿着中国陶瓷发展脉络，从八九千年前的旧石器时代红陶，到新石器时代彩陶；从商周的原始瓷，到东汉白瓷；从唐三彩、釉里红，到珐琅彩、粉彩、逗彩；从越窑、耀州窑、龙泉窑、定窑、磁州窑、钧窑、景德镇窑、建窑等名窑，到传统陶瓷烧制技艺；从唐代“南青北白”格局的确定，到宋代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峰……娓娓而谈，十几天的课程，让学生们茅塞顿开。

　　“片瓷阅千年”（张浦生语）。作为一名文物工作者，得工作之便，再贵重的陶瓷器也都触手可及。陶的面孔朴素而雍容，瓷的容颜温润且莹白，她们，都是从泥土中脱胎换骨变成的精灵，是人类远古文明得以升腾的一个标志。精美的纹饰，雅致的器形，让陶瓷世界多姿多彩。一个罐，一只瓶，无论是盛满了食物还是灌满了水，都盛满了旧时光和老故事。手抚光滑的釉衣，无论上面是半幅山水、两句诗词、一枚印章，洇开的淡墨中，我总看到，一个抱着陶罐取水的女子，走在蒹葭苍苍的江渚上。

　　唐宋时期，潮州港在海外贸易的刺激下活跃起来。各地货物云集，四方商船往还，陶瓷器外销大行其道。而进出潮州港的船只都得经由韩江水道驶出南海。韩江流经澄海的支流有多条，莲阳河就是其中之一。近几十年来，韩江沙作为优质建筑材料，被挖沙船大量采掘。船工在作业时意外地把这些在泥沙中沉睡千年的“古董”唤醒，收藏者又给命名“搭沙缶”。

　　我第一次走进“搭沙缶”收藏家的陈列室，就被眼前的器物镇住。明清瓷器的五花八门，是我早就预料到的，意想不到的是堆在角落里的黑陶、红陶、软陶……这些陶器少说也有两三千岁，有的依然完整，有的却已经支离破碎，但精美的器形，质朴的本色，仍然展示着几千年前人类文明到达的高度。几案橱柜上堆放的瓷器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唐宋的有潮州笔架山窑的，程洋冈窑的，还有浙江龙泉窑的，福建同安窑、建宁窑的。明清时期的青花瓷更是多种多样，所出窑口也杂七杂八，一时难以辨清。收藏者介绍，从横陇村前至凤岭古港河段，有着大量的历代陶瓷器沉积。盘碗一类的生活用瓷，有时甚至是成叠捞起，品种花饰也很丰富。

　　几年前，听说潮州市在申报“中国瓷都”的时候，有关人员特地寻访到横陇村，与一些“搭沙缶”收藏者有了多次接触。到底这些“睡美人”为赢得“中国瓷都”美名做出了多大贡献不得而知，但是在印证古潮州“海上丝绸之路”（又称“海上瓷器之路”）的存在价值，在推进粤东唐宋时期韩江流域古陶瓷产业史研究，在进一步厘清唐宋时期粤东古陶瓷海外贸易与文化交流的脉络方面，提供了实物佐证，确实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无疑，“搭沙缶”是先人留给后人的一笔珍贵的文化遗产，哪怕只有一枚残片，都值得后人珍惜和呵护。

　　不易察觉的风吹来，风中的水声有了荡漾之感，倏忽间整个天地都充斥着这旷达而悠扬的水声。面对粼粼波光，我想象着，先人从地里取出陶土，用双手捏出器型，生起炉火高温炼制，在金木水火土的共同锻造下，一只只陶瓷器凤凰涅槃般地脱颖而出。坛、罐、瓶、盆、盘、碗……或宽厚朴实，或雍容华贵，或轻盈纯净，皆国色天香。这种高贵气质，既来自她们的母亲土地，又完全区别于泥土而拥有独特的灵魂。

　　历史总被说成是一道长河。那么，沉积在江河下面的陶瓷，恰恰就是可观可感，可摸可触的历史片断。每一只陶罐，每一只瓷碗，都有属于它们自己的故事，都有属于它们个体的前世和今生。而所有的相遇，又都是久别重逢，如同一束从远古投射过来的阳光，照亮了隐藏于江心深处的陶瓷世界。